【專欄】關於愛，我們理解太少。《憂傷大象之歌》 @ 玩物尚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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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oday, I’m gonna have a conversation with a decent person who listens to me. Someone who doesn’t know what disease I have!——Michael Aleen

　　你是否曾經想過，愛的真意是什麼？我們常常可以認為自己很愛一個人，卻不真的瞭解他；我們常常可以以為自己為一個人付出了所有，卻吝於傾聽。但我們在追求愛情的時候，又總想著只要有那麼一個人真的能夠懂我就好，別無他求。我們都知道自己需要的愛是什麼，卻容易忘記用這種形式給予，不是嗎？

【自我】
　　這是一則非常寂寞的故事，但不論是如何遠離我們的情境，好故事總能讓我們從中看見自己的影子。Michael的人生是一場悲劇，母親忙碌於歌唱事業，完全不想關心這個一夜情生下的兒子。他從小只能從後臺、大人腿間看著視野縫隙裡那襲紅色的身影。她的歌聲和視線永遠屬於他人，幾乎從未看顧自己，只有心血來潮照顧過他九個月，給他一隻大象玩偶（諷刺的是，就在他對大象留下陰影之後）、一首Elephant Song，然後就沒了，甚至連死前都只想著自己的事業。Michael十四歲喪母、進入精神病院，十五歲拍色情裸照，直到十九歲離開，中間始終被醫護人員緊盯著。歷任醫生只從檔案認識他（的病），包括聲稱愛他的主治醫師Dr. Lawrence，即使知道在他住院期間被拍了裸照，卻也沒去調查在嚴格控管的醫院裡是如何發生的。這暗示了什麼呢？他從來沒有因為他的存在本身被任何人重視。去掉病史、去掉身分，僅僅因為他是「Michael Aleen」這個人得享關注。

　　另一方面Dr. Green曾懷疑自己不適任精神科醫師，似乎隱約知道自己對患者和家人並不真的理解。他把女兒的過世歸咎於前妻，把自己想逃避新家庭的心情以工作合理化，面對Michael時也假裝自己是位和藹可信的醫師，卻屢屢把Aleen錯唸成Alan。他對聖誕節如此煩心，或許不完全是因為他曾失敗的婚姻，還有一絲對自己的厭惡和無能為力。而這種無能的感覺，在他與Michael對談時，一再被觸發、挑起和察覺，直至不得不面對自己那武裝起來的自大，隨著事件落幕看見性格上的錯誤。這何嘗不是一種醫生被病人療癒的過程？Michael因為不被注視而喪失自我存在感，Green則是缺乏對人我的觀照能力，導致無法和現實同步，兩人立場彼此對照。通過瞭解Michael的過程，他才第一次真正「同理」了別人，也檢討自己。

【謊言】
　　大象在戲裡有著層層隱喻，是Michael心中「父系的自己」的死去，是他對雄性的嚮往，是對母親失望的記憶，是所有角色的謊。他用white elephant代號自己，暗諷索愛的徒勞以及自己是個多餘的存在。歌詞中重覆的「trompe」在法文裡雙關著象鼻與謊言（tromper）。雖然戲裡一再說謊的人是Michael，但其實每個角色都對自己的人生說了謊，如同數數的Elephant Song，一個、兩個、三個地堆積、壓迫著角色們。Michael的母親在他數到78隻象的時候死去，我不禁想像著在那之前他是否仍然對母愛存有期待？只要母親喊他，他是不是就會去求救了呢？這十四年間，他給自己編織多少謊言去面對母親並不愛他的事實？他又是怎樣藉由幻想Dr. Lawrence和他相愛來度過住院的時間？Dr. Green也是，欺騙自己已經走出三年前的家庭變故、擁有新任妻子Olivia（＝新的幸福），明知道Olivia不喜歡小孩，卻設想把姪女Amy讓她照顧一天，或許她就會願意組織一個親子和樂的家庭，但不想面對的聖誕節卻明確地提醒著他逃避的事實。Susan欺騙自己疏遠前夫，以工作的語氣應對，但擔憂、關注著診療室的行為卻揭露她的偽裝。Olivia則是壓抑著對小孩的厭煩還有對丈夫忠誠的懷疑，卻忍不住頻頻電話查勤，又在Susan接了診療室電話之後不安地直接跑到醫院來找人，以感冒要脅丈夫回家。姑且不論小護士也試圖掩飾對醫師的愛慕，若從謊言的角度看待每一個角色，這裡其實並不存在著醫病、正常／異常的分隔。明白自己在說謊的病人，甚至比其他人更誠實。大部分人把錯誤劃歸身外，存在著保護自己的立場，卻也因為這層保護遠離真相（或者真正去瞭解他人的機會）。關於愛，我們向來理解得太少，因為對自己說謊而蒙蔽了視線。

【主題】
　　本片大體可以從三個方向去欣賞：主角Michael代表著寂寞、不被理解的存在危機，可以看到剝奪依戀對象會如何崩潰一個人的自我（依戀關係早期取決於父母、後期取決於愛戀，Michael不論在母親或病院都不被允許情感連結）。

　　第二個方向是愛，包括Dr. Green和Susan被撕裂、停止了時間的幸福，還有無法主導婚姻的Olivia，她幾乎在與Green的婚姻中被消了音。不要孩子的母親和因為失去孩子而離異的夫妻，也在這邊精彩地對比、探討親情的意義。

　　第三個方向是人道。1966年的古巴，正經歷過武裝革命、獨裁政權、美國斷交、社會主義興起，局勢動盪不安。為了強調醫病關係的緊張，導演將故事背景從原作的80年代調至60年代。這是一個正盛行以腦葉手術（lobotomy）治療精神病患的年代，也是一個監禁、拘束的年代，同性戀仍列於DSM手冊內（等到80年代這些都已廢除）。聰明的Michael恐怕知道自己繼續關下去會發生什麼事。軍事化的管理、壓抑個性的要求從現在的角度來說，對精神衛生都不是什麼好事。心理學已證明重要關係人的支持對精神疾病復原有良好影響，這樣的考量顯然不在那個時代的設計中。我們或許可以額外思考那種急於「隔離」、「治療」、不帶感情的環境對住院者精神上的影響有多少？以及現代對精神病患者的標籤是否還有改進的空間？即便身在廿一世紀，以上三個主題仍是我們容易遭遇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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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avier Dolan（飾Michael）曾表示不論導演是誰，他都想出演這部作品，或許是因為本片很大程度也討論著他一向關心的主題——愛的本質、存在的意義。由擁有豐富電視電影及MV經驗的導演Charles Binamé執導，我很慶幸他並不炫技，選擇了乾淨單純，平視、紀錄的角度拍攝。不讓畫面或配樂模糊焦點，觀眾可以確實接收到故事裡的細節，在看完後回味時更加完整故事沒有明說的部分。一位成功的導演或許應該在題材的選擇和呈現上如同Charles Binamé一樣明白自己的長處，並且不貪多。在各式鋪張、藝術、大場面充斥的影壇競賽裡，《憂傷大象之歌》就如同滿漢全席中的一碗小米粥，簡單卻溫潤而飽和。即便在鏡頭語言上一點都不誇張，Binamé仍然掌握了相當程度的平衡來完整這部電影，並且不失細節，包括年份的選擇以及那間參考了Lionel George Logue辦公室的主場景。片中亦使用三次的死亡（父母失去孩子、兒子失去母親、主角失去自己）探討愛的銘刻。

　　Michael用crocodile tears形容Lawrence對他的擔憂是片尾的亮點，大象的眼淚（求之不得的真情）和鱷魚的眼淚（別人對他的虛偽）在台詞中揭示他對自己虛實處境的哀憐，顯然他是全片裡最清醒明白的人（即便他表現得自欺欺人）。他給自己鋪陳完美的結束舞台，從最終幕Susan真心的淚水獲得些許補償，也解開Green與Susan的心結，促成他們重啟人生。全片精鍊的言語交鋒和雙關暗示不枉最佳改編劇本的美名，而三位主要角色或內斂或乖張的演技，營造張力十足的氛圍，加以導演成熟的詮釋、穩健的鏡頭，造就這部看似簡單，實則幹練的作品，細細品味必然有所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