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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時代的轉變,總會有人試圖描繪。戰後經濟復甦的那一代,是刻苦打拚的世代,人們從大家庭走出、各自奮鬥,家庭人口改變,走向小而精緻的結構。而由這樣的家庭所教養出的第一批子女,正是目前40歲以下的世代。這樣的世代成長於一個教養更加個人化、經濟也較穩定的背景,又會養成什麼樣截然不同的個性呢?《愛無能的世代》作者正是30奔4的年紀,經歷過東西德統一的過程,與我們同樣處在一個政治經濟改變的背景。他做著年輕人喜歡的工作:廣告、藝術總監、作家,也開過唱片公司,感情就和大半同世代的人一樣始終在尋尋覓覓。他筆下的柏林年輕人,雖然距離我們看似遙遠,但在成長上不同以往的得天獨厚、面臨經濟市場全球化的挑戰,內外在的困惑、壓力,卻和我們非常相似。

  書中關於年輕人如何在廣袤世界中自處、新世代對愛情的笨拙與嚮往,都是很切身也值得思考的問題,也是我——以年齡來說可算是愛無能世代的人——這幾年同樣在書寫與瞭解的主題。由於這本書,是由作者米夏埃爾‧納斯特(Michael Nast)部落格中對青年日常的各種觀察和辯證所集成,不像一般早已定好主題的書籍那樣聚焦,我會大致分成個人(愛己)和愛情(愛人)兩篇,引用他所提到的內容佐以個人經驗來聊聊。探討我們如何看待成長過程中可能出現的矛盾和疑問,瞭解環境對我們的作用,以及我們還可以思考些什麼、甚至做出什麼改變。

我們將一切投注在「實現自我」這項龐大計劃上,工作不過是其中一個細節。我們不間斷地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將自己經營成一個品牌。
我們處在一種持續自我優化的狀態中。我們知道一切都可能變得更好,直到完美為止。問題只在於,我們永遠不可能達到完美的地步。——米夏埃爾‧納斯特

  大概從國二升國三開始,我的自我表現欲逐漸展露。我不再滿足於只是在學校成績排名中的數字,畢竟除了這個數字的排序以外,我和我的同學幾無二致。我們穿著一樣的衣服、剪著一樣的髮型(當年還有髮禁),國中生所接觸的世界,能聊的話題也很簡單,昨天電視演了什麼、最近新出了什麼新東西、隔壁班的誰誰好像喜歡你之類。那是個家庭差異在學校裡看不太出來的時期,頂多知道某些同學用的東西比較貴而已,更別說那個自我型塑迷茫期的年紀會有什麼個人風格了。

  於是我把腦筋動到社團活動上,自己在校外店家貼傳單,組了一個成員年齡從14歲國中生到25歲社會人士的社團,瞞著家長老師偷偷活動。念高中的時候開始嘗試辦全國性的展覽還有參與政府藝文,一直持續到上大學為止。後來想想,這可能也是我對升學主義的一種反抗,一種出於本能的、想要脫離人類集體對「學生」的框架和期待所做的反動。

  跟不同年齡層共事的時期,或許給了我一些自以為特別的滿足。大學以後由於原本大學生在玩的社團活動已經經驗過,我反而回到課業這個過去一直不太想面對的東西上,認真對待學習這件事。也是從這時候開始,我養成書寫的習慣,觀察記錄著自己對人生的各種疑問和推論,成為今日書寫的養分。

  人們常說,網路加速了我們和父執輩的差距。過去我也深信如此,我們之所以更在意表現自己的獨特性、更習慣直接(或在老一輩眼中是無禮)表達自我,是因為資訊爆炸後,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更廣大的世界,而不囿限於周圍人所告訴我們的觀念——這聽起來似乎合理。然而,為什麼明明應該收穫更多的我們、更獨占愛的我們,卻更常討論寂寞或空虛這個詞呢?

  我跟很多同世代的人一樣,網路讓我們染上了資訊焦慮。一切都變化得如此之快,所有媒體也告訴我們:若是你不設法不斷精進,馬上就會被取代。於是我們疲於閱讀更多、享樂更多、尋求更多的「獨特性」,在Instagram跟Facebook上秀出各種手藝、品嚐各方美食,為了不斷傳達「我很棒」、「我很棒」的呼喊,然後當圖文作家或詩人在深夜上傳一篇篇厭世文時,又覺得說出我們心中的悲涼。

  有時候我真心懷疑「空虛」會不會才是這個世代最傑出的產物?這個詞在父母嘴裡是不曾討論的。如果告訴他們:「我好空虛喔~」他們可能會回你一個白眼:「你就是吃飽太閒了,趕快去多賺點錢好嗎?你現在才22K以後怎麼成家?」即使不想成家,養老也是必須面對的問題。

  對上一輩來說,「生活」並不綁定「自我實現」。不是他們不會空虛寂寞,而是他們比起自我懷疑,更專注於眼前與角色責任上,只要扮演好職工、父母、兒女的角色,就有一定程度的安全感,過去的時代也確實如此。而我們恰恰相反,與其跟我討論身為子女的責任,我可能更先詢問「我」是什麼?我要什麼?於是我們扮演的角色以及成熟的時間,也在這樣的自我懷疑中順延了。30幾歲才開始工作、40歲之前都在換工作、50歲創業的人會愈見普遍,而且好像總覺得有種匱乏感。或許這也跟我們面對的環境變化太大有關。當我們讀小學的時候,一切都還很傳統,我們受著上一代的思維教育、過著簡樸而地方性的生活,那是個街坊鄰居都互相熟識的環境;但當我們畢業後,「社會」的範圍已然從一個島國(或一個城市)擴展為全世界。拜資訊科技的長足進步,大環境對我們的個性和能力要求一下子跳換了一個性質不同的狀況,而我們的人格塑造卻在上一個世代,所以迷惑也容易產生(當然也是有人非常樂於擁抱新事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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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歲那年,我整個人陷入無法解釋的低潮。照理說我的學生生活非常豐富、成績也不錯,出社會換了兩份工作都十分順利,第一次面試就上了從小喜歡的領域的大公司,做著我能想到最有創意的職位。中間完全沒有待業,簡直可以說是一帆風順的美夢人生。但是當我發現實際工作和我期待的不一樣的時候,我好像突然從一條走了好幾年閃亮亮的紅毯上,姿態醜陋地摔一大跤的感覺,儘管旁人根本不認為。

  我記得離職後心裡空了一塊,我為了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原因而哭,當時有種世界毀滅的感覺。老爸看著我不解地問:「妳哭什麼呢?妳又不比別人差。」對啊,我哭什麼呢?

  這個世界鼓勵我們抱持熱情和夢想,但是又用各種以個人感受來說扭曲不合理的現實來打擊以「理想性」衡量事物的人們。這是不是有那麼點弔詭呢?我們覺得做著夢幻工作就是自我實現,也等同幸福,但事實上並沒有什麼夢幻工作,所謂的工作就是現實,於是這段落差形成自我懷疑。關於這點,《愛無能的世代》提出一種滿有意思的觀察:世界的運作以經濟模型為基礎,連我們如何感受幸福,也用消費的方式進行(包括各種對愛情的浪漫想像和吹捧)。經濟結構建立於不斷地消費、無限的需求,以及獲利成長上。於是:

  『我們被大量的事先給定的理想標準淹沒,其實這些都是公式化的理想與心願,問題就在於,公式化的生活能不能讓你感到幸福快樂。』

  我們在消費中尋求快樂,也把個人價值當成商品、「期待別人來消費」。人人都追求著個人品牌、只能展示成功的樣貌,以掌聲自我肯定。儘管走在一條自認不錯的路上,仍懷抱焦慮(資訊焦慮也是其中之一)。米夏埃爾提到:『這個世代的特質是利己主義、毫不妥協的自我實現、完美主義、不給予關係承諾。如果體制能對人提出要求的話,這些都是體制會對我們提出的要求,以便每個人都能發揮最佳功能。』而我們把這種經濟體制的特性內化為自我要求和定義,尋求各方面的「完美」。這種追求和形象扮演,讓我們與真正的自己漸行漸遠、人際淡薄,卻以為那是構成「自我」以及幸福的要件。

  由於這個世界需要的是個體不斷地燃燒自己、創造需求、永不滿足,於是我們對現下的自己不滿意,把工作當成自我的一部分而不是生活的其中一個活動而已;犧牲關係花更多的時間工作,不願意在感情中妥協,老想著「是不是還有更好的呢?」於是內在既不安定,也沒有深度而穩定的關係支援,怎麼樣都覺得空虛。

  看到這裡,我突然間覺得茅塞頓開。過去的我就跟所有勵志職場文一樣,努力扮演一個對趨勢敏感、多角經營的角色,為了能夠在人肉市場不斷被選擇、獲得「成功」、享有「價值」,並且相信這樣的人生比較幸福,包括感情關係也是。但是不是我的潛意識早就對我提出警告,這並不是我本質上的需求呢?在我迷惘的時期,我甚至有點擔心會不會等到40幾歲,我還在思考著「我是誰」這個問題,好像沒有抓住一個什麼定義,我就是空的。然而這項比起過去更普遍存在於這個世代的問題,會不會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因為它只是基於「必須創造需求、刺激發展」的體制下的產物,目的是促使我們不斷為體制提供動力;是我們生活其中,並且無意識被調教出來的需求,其實無助於通往幸福呢?

  或許在燃燒殆盡之前,我們可以藉由這樣的質疑,好好辨認一次自己真正的需求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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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天下雜誌
媒體刊登/關鍵評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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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珮姬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