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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在想,若說20世紀末女性的課題是如何從男性字根上分離、獨立出來,21世紀或許是找到如何游刃於兩者之間,以一種更自由的姿態,同時也發揮互補的功能,卻不像傳統那般近乎作為男性養土般存在。《前任同盟》這部電影的每個角色,都有它值得玩味的地方。

影片一開始,潔德在昏暗的沙發上痛哭。她心愛的男人突然人間蒸發,許久才來電告知分手的訊息。她不懂,像她這樣聰明、時尚、在男人面前討好又不強勢,可以說方方面面都是男性所愛最高等級的女人,為何還是被拋棄了?在一起這十年,她用自己的事業證明真心,從不是為了錢才和富豪交往。即使當初背負破壞別人家庭的惡名,她也想極盡所能地證明這份愛值得。可是尼克就像離開前妻瑪莉亞時一樣,也拋棄了40歲的潔德,投奔21歲嫩模的懷抱。這個選擇徹底瓦解了潔德十年來信奉的對於完美的理念。

她以為有一種女人可以超越歲月的磨礪,常保愛情鮮甜。只要在男人面前維持不變的風情、明理而有智慧,男人不笨都知道如何選擇。即便日復一日的節食如何淘空她的身體、緊繃情緒如何折磨她的心智,她仍然選擇為了這個男人拉上高腰緊身服的拉鍊,將一切辛苦收束在絲綢般美好的表象下。看似擁有一切的女人,內心卻無比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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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尼克將產權讓渡,回到德國多年的瑪莉亞重新來到紐約。住進過去一家三口曾經幸福生活,如今卻被小三整成時尚精品屋的公寓。也許她也曾經是個對愛情與婚姻懷抱夢想的女孩,但生活的考驗、婚姻的驟變都讓她不得不重新規劃人生。跟丈夫分開後的十年,她獨自撫養女兒長大、念了一個文學博士的學歷,以辛苦卻踏實的姿態站穩生活。

這兩個女人,一位時尚、聰慧、強勢,乍看之下擁有主宰命運的能力;一位知性、懂生活、有智慧,具備各種生活技能。雖然截然不同,卻同樣足以堪稱女性標竿。或許我們總會以為,能夠達成這樣標準的女性,想必可以人生得意了吧?然而隨著劇情推移,卻漸漸從她們的處境中,參透女性內在主權上的蒼白。

儘管個性潑辣而尖銳,潔德的動靜鼙笑、審美價值始終打轉在「男性目光」上。她設計的衣服,是給那些跟她一樣忙碌於事業,卻還是得維持「性感」的女性們。一如社會始終有意無意傳達的訊息:女人不能疏於打扮,即使她們和男人一樣(或勝於)能幹。一方面她又不想被社會輕視、庸俗化女性的魅力,因而拒絕設計女性內衣。她的價值觀很大一部分建立在「被男人喜愛的程度」上,卻無法坦率認同這樣的欲望。一如她對製作服裝秉持的理念是:我要為那些年輕、勤奮於工作的女性設計假裝無視於時尚但實際上時尚的衣服。這種想法,被瑪莉亞的女兒安東妮亞一句話給戳破:我們不是假裝不關心時尚,而是真的承擔不起。同時指涉著,女人並非都必須/想要追求那種男人喜愛的女性樣貌才能過日子,也有另一種務實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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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德試圖證明自己是無須依靠男性的新時代女性,她得用各種完美來營造這個神話,可是終究在婚變中被迫面對內心依附於父權的軟弱。一旦丈夫不在,她就得為那些當初為了迎合男人喜好所建立的個人形象和事業,重新找到以自我為出發點的價值。

一開始潔德以為自己的品牌名聲下降、老公出軌、事業伙伴離開都是被新起之秀「搶走」的,一如她當初搶走步入中年的瑪莉亞的丈夫,連帶享有後續的資源般。潔德就像走在鋼索上的人,時時面臨倒下的危機,因為她的世界就是如此競爭,而決定她生死的,是某個權威他者(在這裡就是資源豐厚的老公)。當她面臨危機時,想著的也是如何拉攏盟友。她對安東妮亞釋出好意,雖然一方面是事業上的考量,但另一方面也是她想要從掌握那個男人的女兒、孫子來討回一點優勢。直到安東妮亞拒絕繼續合作,這一陣子的相處才讓她從對方身上學到,什麼才是真正的獨立女性:女性不一定需要丈夫才能養育孩子,女性可以決定給自己更好的機會發展、為自己的理想行動,但到頭來會記得在背後等待與守候的家人,同時也為他們考量未來。女性不需要期待某個人來給自己力量、決定自己的價值。

潔德之所以在過去容不下別人,是因為跟尼克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並不是一體的。尼克自我而不負責任,而潔德過度以男人為中心生活,她從來沒真正出於自我地肯定過自己,而是惶恐地參照著外界反射給她的價值。一旦不被愛了,就是世界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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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裡的另一位重要人物瑪莉亞,並沒有對自己為何回到紐約多做解釋。看在潔德眼裡,她只是來分財產、無所事事的女人。所以一開始潔德很瞧不起她這樣無事生產的模樣,這讓她內心對破壞別人家庭的愧疚感得到平復(這女人就是這樣貪婪又沒用才會被尼克甩掉)。但瑪莉亞當然有自己的故事,她在離開丈夫後重拾對文學的熱情,即使自己要養育女兒已經很辛苦,還是花很多時間拿到學位並且執教。只是社會對這樣的單親媽媽未必友善。她在紐約找工作碰壁,只是因為對方不信任她的工作資歷,不相信一個女人可以兼顧事業和家庭。或者我們也可以討論,是什麼樣的架構讓失婚的女性陷入瓶頸,十年來只能獨立撫養小孩,而另一個則是陷入事業危機,男人卻仍桃花處處?

為了給自己教授文學的夢想找出路,她辦起私塾,在設備不足又有幼兒打擾的環境裡實踐理想。一如過去十年如何一邊養育女兒一邊唸書,她的生命一點都沒有比較輕鬆,反而充斥各種粗糙。失去資源的她沒有辦法像潔德那樣維持光鮮亮麗,但與潔德不同的是,她確實學會依靠自己,也與家人擁有真正深度的連結。

那麼瑪莉亞究竟為了什麼回到紐約的呢?我認為她是回來處理過去人生的未竟事務(unfinished business)。跟尼克的婚姻軋然而止,當初她就如同被淨身出戶地回到德國,這段婚姻必然為她帶來不小傷害。現在第二任太太就和當年的她一樣,走過婚姻風暴期。她帶著這幾年磨難後的成熟,回來重新檢視一遍婚姻,看潔德經歷著過去她也經歷過的歷程、在這樣的歷程中「生活」。真的純粹就只是「生活」:為自己、為家人做好當下所能做的事,吃健康的食物、住舒適的環境、運動。她在給潔德演示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生樣貌。失去愛很令人痛苦,但人不能忘記還有「自己」。或許她也想知道,以這樣的姿態重新經歷失婚,是否可以把那些曾經措手不及的失落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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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德內心的風暴與提問她都明白。為什麼這個男人不要我了、我真正在乎的是什麼、男人與女人的關係核心是什麼、「我」的本質可以由誰來決定或影響,想通這些的話,如果男人回來了,我還要這份關係嗎?她用哲學與文學的角度,藉著潔德重新經驗這個歷程,同時也檢視自己。

終於體認到自己過了保鮮期的老男人回來後,潔德和瑪莉亞雙雙站在廚房看著那矮小男人侷促的模樣,彷彿重新思考著過去的執著。而當潔德說出最後的決定,瑪莉亞也釋然了。她欣慰於潔德繞了一大圈後瞭解到,是因為「我」想要與這個男人建立關係而選擇在一起,不是因為想獲得他的認同或陪襯。而潔德對感情的熱情,彷彿也為沒能好好說愛的瑪莉亞釋放了一部分的自己。

一段好的關係,絕對是互相成就的。然而有太多歪斜的社會價值,或者說對於女性自立觀念的不成熟,導致許多人追逐著某種理想但丟失自我。這部戲裡,重新辯證了女性在事業、家庭、夢想與自我價值追尋路上的困惑,當機會來臨或資源失去時,怎樣才能站穩腳步做出最適切的決定,最終決定內在風暴的並不是外來的考驗而是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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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義所要面臨的高牆,並非異性,而是早已習慣於異性眼光的女性們自身。要潔德那樣把「當代女性」扮演得如此成功的女性們意識到自己以為的獨立,其實還是籠罩在父權標準形式之下,是十分困難的。父權要求女人討人喜歡、美麗,逼迫女人互相競逐,等著被異性肯定青睞,但是又不能主動要求,女人選擇與男性結合的理由必需要「純粹」(愛是很好的剝削藉口)。尤其當代女性,既要能幹、有生產力,有工作上的攻擊能力,扛起生存責任,又要包容同理、無欲無求,不可貪圖資源。時代看似進步,兩性聲稱平等,女性卻還是在等待被審查、證明自己(有男人所需的)價值,但是不可以此交換「好處」,否則就是拜金蕩婦。這種架構下驅策女性的動力是「恐懼」,資源是限於男人所願意提供的而非可以創造的,那麼為了平衡恐懼,必然造成同性間的競逐與掠奪,難以形成合作。

我們往往以為經濟獨立、有個人興趣與理想就算是獨立人格了,但是對美的追求與標準,那些更幽微的、在暗處左右我們方向的概念,那些我們如何想像自身的出發點,要在成年後能夠被意識到其不合理處才是最難的部分。

戲裡角色們花了極大的時間在拉扯是否要處理掉公寓,那公寓既是她們過去的包袱,同時也是能夠讓現在重新出發的、未來的養分。我們又是怎麼處理、裝修自己的人生公寓呢?讀者不妨在觀後細心思考這個主題。

圖片/可樂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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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珮姬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