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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君和我提到她對媽媽的印象。自她有記憶以來,似乎就不曾有過什麼母女歡樂的童年時光。她對媽媽的早期印象大致有兩種:一種是易怒和打罵,例如幼年時吃飯動作慢,總是惹來母親捏大腿和衣架伺候。她不記得是幾歲的時候,大腿總是青一塊紫一塊。「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媽打我我不敢跑。」她說。我想像著小女孩只是因為一些日常瑣事的小麻煩——那種大部分小孩都會闖的小禍或分心——看著棍子挨著疼,不敢跑也不敢求救的模樣。「偶爾幸運一點,爸爸看不過去會過來喊停。」她補充。不過爸爸常常上班不在家就是了。為什麼不能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讓媽媽更生氣的結果就得多挨幾下。

  另一種印象,也是她即使長大成人了、即使一直處理不好親子關係,仍捨不得放棄母親的原因。「小時候我摔破頭兩次,都是媽媽在診間讓害怕的我抓著她的手給醫生縫合。」「最早一次是一歲半的時候,第二次我上小學了,我想我應該抓得很用力。」

  一般來說小孩子不太會記得兩歲以前的事,一歲半那次受傷的經驗帶給她的意義是重大的。她仍清楚記得當時被好幾個大人壓制、動彈不得的拘束、診間的白牆、冰冷的床架,金屬碰撞的聲音,醫生對哭鬧小孩的威脅:再不聽話就叫家長出去。她聽得懂,而母親似乎沒有離去。這是她(記憶中的)第一次從家人身上滿足的安全感,還有從外人身上感受到威脅的恐懼。

  「以依戀風格來說,我是矛盾型的,既渴望被愛,又覺得隨時都會失去愛。不是我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而是我不相信人性。有好幾次我希望家人在的時候,他們並不在,這讓我有種被拋棄的感覺。在成人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必須是他們喜歡的樣子,他們才愛我。甚至到現在,我還是會懷疑,他們拋棄不了我只是因為他們生了我沒辦法而已。」她自剖「但我知道這也許只是不理性思考,事情沒有這麼糟。」

  這裡的人性,不見得是變心或自私,事實上小君的家人直到現在還是跟她生活在一起,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拋棄過她,只是他們有他們自顧不暇的部分,她寧可相信是父母自身的恐懼或對問題過於輕忽,阻礙了他們「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而不是他們真的不在乎她。

  「我花很長的時間理解他們,暫時放下『希望自己被理解』的欲望,先去理解『為何他們無法理解我』。這是在我無數次失望震驚之後,不要再繼續受傷的辦法。」雖然現在口角時,她仍然會為父母對她冠上的扭曲印象感到受傷,但她至少清楚是哪個傷口在疼,然後可以弱弱地安慰自己一下。

 

  小君家有著傳統家庭常有的一個問題,可能也是以前人不像現在自我意識比較高、比較願意(或者不得不)花時間瞭解情緒,通常老一輩對情緒的處理方式就是無視。我常常看到夫妻口角完,下一分鐘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聊起別的事來。不是他們有超優異的情緒處理能力,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又不想傷感情,乾脆就當沒事。轉移注意力,而不是溝通解決。好像日子這樣相處,過得也算安穩,畢竟哪個家庭沒有吵鬧。但事情真的過去了嗎?其實也沒有。如果一個家庭裡,有人主事,另一個人通常就是那個被縮得小小的人。他的情緒往往也會慣性被家庭成員忽視(也可能全家都是用這種「不處理/忽視」的態度在互動)。那麼比較敏感的那個、需求被排序在後面的那個(比如沒有經濟能力的主婦、中間或最乖的孩子),最後就會被累積沒處理的情緒困擾。

  把自己縮得小小的人,情緒反噬是最大的,又因為之前都被忽視的委屈,還有自己可能沒有能力察覺釐清,最後一爆發,他就變成家族裡破壞和諧的、自私的壞人了。結果就是你委屈了自己求全一輩子,把自己都搞不見了,還要背負不寬容的罵名,難過的時候還被要求重視別人(多於自己)的感受。這種現象,我在兩代人間看到驚人的相似。最弱勢的,往往是被要求要體貼、被理所當然期待照顧家庭也作為潤滑劑的女性角色。如果一個家庭的女主人,是那個被縮得小小的人,她幾乎不可能是開心的。而她又是後代的主要照顧者(也是基於不平等),他們的後代又怎會健全開心呢?人給不出自己不懂的東西,尤其在情感照護上、愛自己與愛別人的能力。無怪乎寂寞的人如此之多,其實都是能力匱乏的狀態。

 

  講到這就要說到好久以前我在課堂上聽過的一個例子:某個家庭帶著他們家的老么來到精神科,請醫師治好老么酗酒的毛病。因為再喝下去,不止影響他的正常生活,他們還可能會失去他。這家人非常積極地配合醫師,對進行家族治療的醫師來說,堪稱病人家族的典範。所有人的目標都明確而一致,而且他們充滿對患者的關愛,可以說是最容易治療成功的理想狀態。三個月過去後,患者果然成功戒酒,而他們舉家歡慶的方式是:回去開趴喝酒。

  於是醫師突然理解了為什麼這個患者會酗酒(或者做出任何會讓家族感到困擾的行為)。如果患者生活在一個真正充滿愛與理解的環境(如他們所展現的),應該可以過著正常的生活才對,也能充分發揮自己的天賦,這個矛盾是治療以來醫師一直覺得奇怪的地方。原來酗酒只是困擾行為的「果」,是為了達成某種家族需求的目的;而產生酗酒的「因」,是這個家庭需要「某些問題」來凝聚家族愛、滿足家人對愛的渴求。那個最受疼愛(通常也是最沒有決議權)的老么,於是成為結構下的犧牲者。家庭型塑了一個容易出現問題的環境,由他具現化問題,再來滿足其他成員「解決問題、感受家庭凝聚力」的需求,而且所有人都沒有自覺,他們真心覺得自己是在幫助這個弟弟。

 

  家庭中的犧牲者(黑羊)乍看之下是家族的問題所在,很多家庭都有,比如非常情緒化又碎唸、怎樣都無法滿足的母親,不思長進到處闖禍的小孩,動輒打罵的父親。不是說一個人對自己不負責任都是其他家族成員「害的」的意思,而是要提醒大家,尤其是在東方家庭裡,通常比較偏向權威且缺乏平等溝通的環境中,有些個體的需求是被長期忽略的,這種忽略會成為他們的心病。而造成忽略的原因,正是家族結構、角色要求上的不平等,還有溝通不良及隱忍。

  隨著年紀漸長,小君慢慢瞭解母親的無奈,還有在家庭中不被認同的寂寞。尤其父權觀念下,妻子/媽媽這個角色好像就是為丈夫/孩子付出的,不是一個要「被懂」的角色。爸爸常常在口角時對妻子說「妳不懂啦」、「誰教妳是女人」一句話堵回她的觀點和不滿。在家裡待久了沒有太多社交,另一半又不夠敏感,小孩子的立場也不太可能干涉媽媽的心裡事,憋久了,好像母親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麼地方過得不好,但就看什麼也不順眼了。這時候最常在她身邊又跟她同性別的女兒,成為她唯一可以控制的對象。即使女兒發現了,好像也伸不出援手,因為媽媽自己可能長期困在一種埋怨和被忽略的模式裡,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心裡的苦。這時候要她承認自己過得並不快樂,可能她也會覺得好像否定了長久的付出一樣,承認不了。所以她會一直希望用家人的成就跟順從來證明自己的人生,那種傾盡所有的犧牲還有苦往肚裡吞是有意義的。要是家人過著不是她希望的樣貌、沒有「回報」她的話,她會有很強烈的失落和背叛感,以及被遺棄的焦慮。他們家的黑羊,就這樣由媽媽和小君輪流擔任著。

  在家庭裡,大部分人都很難當一個自私的人,反而很多時候會有無法配合的罪惡感,但無論如何得慢慢學著自愛。因為太在乎家人而削除了自我之後,問題就會接踵而來,包括一個人的自信和能力展現,都會大大被縮限,並且沒有人能幫你把自我找回來。意識到黑羊的存在、從自愛尋回主控權,斬斷過於黏膩的家族依賴,每個家庭成員在這個腳本裡,都有他的角色課題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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