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點想寫這個主題,不過又怕太憤怒寫不好所以擱著。總之還是來寫寫看吧。

我常常在想,我們很多民族性、社會看待事件的態度、生涯規劃、自我評價、人際模式,無不受價值定位的影響。

什麼樣的價值觀呢?從小時候說起好了。

我們的人生可以無憂無慮被稱讚,大概僅止於幼稚園以前。等到你開始有同儕之後,比如隔壁跟你一樣大的小孩,或者年紀相近的哥哥姊姊弟弟妹妹,就會陸續接收到一些「你看看隔壁的OOO都學會了」之類明明想鼓勵但實則貶抑的言詞。你開始為了不要失去父母的愛(或得到更多的愛)努力學會好好吃完一頓飯、學會騎腳踏車、學會拿筆畫畫寫字、學會彈一首歌,免得再次看到父母失望急切的表情。而他們每次看到你成功達成的驚喜、或看到你表現得比隔壁小孩更好的欣慰,也一次次增強了你「必須這麼做」的行為模式。於是人類第一次學會「比較」帶來的好處與壞處,資賦優異的人大多數時候得到情緒上的正增強(讚嘆居多),而資質平庸甚而有點駑鈍的人,則是因「恐懼」被遺棄的可能(因為得到的多半是責罵與失望)而負增強著。而每個人也都誤以為,這是存在於所有人的普遍現象,大家面對的困境(環境)是一樣的。但事實上,在正增強與負增強的效應下,「比較」在不同資質的人的心態作用上,實則分歧。想想你因為「害怕失去」而不得不努力,跟因為「想得到更多」而興奮期待是多大的差別?

心理學家曾經做過這樣的實驗:給一群小朋友複雜難解的問題,觀察他們面對問題的反應,追蹤往後成功的機率。最後發現早先放棄的一群長大後多半表現平庸,而那些面對問題反而興奮想解的孩子,裡頭有挺高的比例擁有亮眼的成績。所以實驗結論反推:如果我們面對問題時努力設法解決它的話,這種人格特質比較容易讓你成功(廢話)。但這個實驗並沒有往前探詢,為什麼有些孩子很早就想放棄,而有些孩子躍躍欲試。我相信那些躍躍欲試的孩子,極有可能在天賦上就是「較擅長解決問題」的那一群,或者他們從小在學習時受到的正向鼓舞是比較多的,因此他們對挫折的容忍度相對較高、遭受挫折的時間也比較少(若是有人願意對家庭教養態度跟嬰幼兒學習所費時間做追蹤,應該不意外地會發現這樣的結果吧)。先天是無法掌握的,但這裡牽涉到很重要一個後天因素是「教養態度」的問題,而教養態度正是我們這幾年對東西方教育上提出的很大差異點。

我們太習慣因為暫時的失敗而否定過程甚至一個人的價值,而且是用「跟別人比較」的方式。我們總是拿別人來定錨,以此決定自己還有自己小孩的優劣。所以講到中國式的關心,對成功的定義往往不在於當事者是否過著舒心的生活,而是在於當事者是否過著「比別人好」的生活。能夠落入量化比較的,不會是快樂指數、安心指數這種因人而異、難以計量的東西,而是收入多少、學歷多高、社會地位(因應收入跟學歷而來)、婚姻對象(同樣是以上三點比較)這種明擺著看得見的物質,這些物質也就變成「幸福」的代名詞,令人生而汲汲營營於此。

這種普遍的比較價值觀是我一直以來無法適應的部分,我相信大部分的人也不是真的適應它,只是一邊痛並快樂地生活其中而已。但我想聊聊我的一些經驗,也真心希望從這一代開始慢慢改變這種讓所有人都痛苦的文化。

身為現階段對GDP沒什麼貢獻而飽受關切的嚕蛇,過去其實也一直在winner跟loser間切換著身分。因為我這個人對現實的價值不是那麼認同,也沒有資賦優異又強運到能一直當winner,所以有時候會做出讓自己從天堂掉到地獄的行為,不能不說,這麼做偶爾也會讓你認清人世冷暖(唔)。幼稚園以前因為繪畫這個天分好一點,在家長們的比較下,畫圖大概是我唯一能得到稱讚的方法,只要拐鄰居妹妹一起畫,最後拿給大人看,就會得到第一名的讚美(重點是讚美,不是第一名,只是第一名才會得到讚美,所以我們把第一名跟讚美連結了)。那個忘記姓啥名誰的鄰居妹妹,對不起,我用妳的失敗成就我的目的,其實我知道比輸時妳心裡不高興,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們都是這個模式的受害者。於是我的童年這麼過去,我會選擇在家裡畫圖而不是在外面玩老是玩不贏的抓鬼遊戲,是因為大人並不會因為看到小孩子健康地跑著而高興,卻會為小孩能畫得一手比別人好的畫而快樂,這種天賦讓他們平凡的人生平添一點優越的色彩。進入國小之後,人生的戰場拉開序幕,由於一切都能量化為分數,比較變得簡單而狹隘(限定於學科範圍)。這時候開始大人不再看我的圖了,我得用分數和名次來換取好臉色。雖然天生不是個笨蛋著實幸運,但不夠天才也是一種不幸,除了努力以外沒有輕鬆獲勝的方式,於是一直到高中以前,我都過著功課沒寫完、書沒念完不得娛樂的生活。我總是只能看到卡通的片尾曲,或者在考試少的前一天能多看半小時戲說乾隆,但從來沒有看完一部戲或者一季動畫過。常常參考書寫到想哭,以此換取「滿分」跟「前三名」,好在每次考試成績發布時被父母跟老師問到誰全班最高分、隔壁的某某有沒有考贏妳時,不用覺得慚愧

我只是一直在避免感到「慚愧」跟「丟臉」而已。我也永遠不會忘記,某次模擬考完,老師針對普遍考不好的科目一個一個問幾個成績比較好的同學分數,等問到我的名字,後面同學回答「98分!最高分!」時,他放心「喔」了一聲,我因那一聲「喔」而如獲大赦般的心情。在那之前,他正因為班上沒有人考一百分感到失望(當然我這個最高分也在他的失望之列)。

第一名是不是一件很令人高興的事?我想不是的,至少對我而言不是。即使大人會因此給我三百塊,即使過年回去親戚互相詢問時可以看到父母臉上有光(啊那個光可能來自於我那全校第一名的哥哥比較多,因為最後父母只記得兒子的成績),即使同學一臉懊惱地跑來跟我說「我怎麼念都考不贏妳!」,即使老師因此最信任我、憑我的一己之言決定今天要不要懲罰這個班級,即使那些差一分打一下的考題由我出題,我大可以讓大家都考很差而自己穩坐第一,那段日子對我來說還是彷彿沉在深海裡一般,安靜憂鬱充滿壓力。我的價值由名次決定,不是由天賦、個性,或僅僅只是因為存在而有意義。一直到長大,我們仍活在一個問候名次、問候職業、問候薪資卻不問候心情的世界裡。當時我是(台灣區)普世價值的winner,卻是人生的loser(喪失者)。沒有人知道我為何不快樂、也不在意我快不快樂。曾經讓我感到自信的畫圖跟唱歌在這時候都是被禁止的,大人好像換了階段就會忘記他們曾經讚美過這些事一般,總是有「更重要的事」足以取代、抹殺它們。

中學時期大家都為成績痛苦著、作弊著,即使你乖乖念書、考試,也還是得為那些比較落後的,總是受著一天幾十下皮肉痛的同學放放水。那個時期的同學也因為比較心而不願意示弱——請教問題。雖然我不介意被問,但沒什麼人來問我,就算偶爾來問,你也會看到對方一副為解不出問題感到恥辱的臉,在你教完之後順道數落一下自己的愚昧。到底為什麼大人要這樣教育我們,我到現在還是摸不著頭緒就是。希望那位同學現在活得好好的,不要再為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自卑了。

總之不甘於人生如此沒有意義的我,終於還是暗自進行著畫圖大業。組社團、玩活動,然後被社員的家長跑來學校跟老師告狀說我帶壞他的小孩(不過就是一起畫圖而已啊)。這件事情因為我的成績獲得赦免不告訴家長的處分(再次教育我們「聰明人都是好人,知識份子絕對不會是垃圾」的錯誤價值觀)。當人們只關心成績時,壞處是你得不到無條件的愛,好處是只要把成績搞定了,就沒有人會定罪你的所為(有沒有跟社會對財團大老的態度一樣?),或許這也是為什麼現在衣冠禽獸這麼多,還有盲目崇拜小聰明的原因吧(嗯?)。上了高中之後因為不務正業(畫圖)比考第一名快樂,所以認真玩了兩年社團,所幸公立高中不像國中時期對成績逼得很緊,導師唯一的干涉就是把我叫到輔導室去「關心」念書是不是有障礙。社團是玩得有聲有色也辦了全國活動(當時不論高中還是社會人士,同人誌是沒有全國規模的活動的),學業倒是放水流了。總之我又當了兩年自我價值的winner,但這次是普世價值的loser(失敗者),不過至少我覺得自己不再深陷海底。也因為那時候「玩夠了」,大學以後只專心於學習,那是另一種收穫。否則我可能成績不上不下地念完高中、考上更好一點的大學但是不上不下地念完大學。

這些教養態度、孩子如何自我看待的問題,從以前到現在在這個小島上幾乎沒什麼改變。即使現在身為大人,還是每天要處在被人問職業、問收入、問地位的比較下,感到呼吸困難。或許是因為自己這樣的體驗,當我從台下的身分到台上時,我也從來不過問學生的分數。依然有一些成績好所以略為傲慢、覺得自己有特權有小聰明的孩子,在成績的價值觀下,操弄班上同學的情緒、地位。依然有一些聰明卻更想要認同感的孩子,寧可裝笨也不敢考得比同伴好,就怕在學校也找不到立足之地。依然有一些......抓不到讀書竅門的孩子,因為這樣的價值觀在後面辛苦又自卑地追趕著,一臉挫折面對根本不想翻開的課本,在老師面前只想逃。每當看著他們的臉,看著自己那種被根植的、對「不夠優秀」的不理性慚愧,看著因此憂心孩子不完美等於他們的人生不完美的父母,我都為這個充滿比較後憂鬱的島、為這樣的習性阻礙了我們如何正確去愛彼此以及自己,感到憤怒。

為什麼我們總是打不開別人的心?因為這些有色眼鏡從來沒讓你真正重視該重視的本質。一個孩子老是被問「你跑去哪裡混了?」、「你為什麼不念書?」、「你幹嘛做那些沒意義的事(可能是他感興趣的事)?」他怎麼可能願意相信,你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呢?或者你真的不想知道,那實在非常悲哀,我會為這種人的不自覺而難過。有一次我看著上課總是在打瞌睡或者玩的學生,輔導紀錄上寫著要注意他的交友情形,他面對我的眼神飄忽(但是又被迫坐在我面前),我覺得我好像看到那個老是考第一名但是心裡很沒價值的時期的自己。(你可能會覺得第一名跟最後一名怎麼可能一樣?不好意思它就是差不多的東西,如果一個人沒有被正確評價的話。)我沈默地琢磨幾秒鐘,然後決定放棄審判者的權杖,開口說「你知道嗎?老師以前也是最後一名耶......」,結果他覺得我在騙他,但是因為稀奇,他終於願意跟我「聊天」了(大人可以試試看,有多少中學以上的小孩願意跟你聊天、告訴你他的秘密),當然身為狡猾的大人,我也順便把他下課後的可疑去處問了個大概(喂)

不過這些事後處置不是重點,重點還是我們到底要用什麼樣的價值觀評價他人、自己,也這樣剝奪著後代的自我認同,讓那些被認可的人囂張、被嫌棄的人自我放棄?

「只要給一個人足夠的時間,他都可以讓你驚喜。」這是Randy Pausch在「最後的演講」裡讓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他也隱約傳遞了不要為興趣下太多價值定義、因此抹殺天賦的概念。當然這後面更核心地連結了一個人一生能不能快樂、感到自我滿意,甚至社會是否能更活躍發展的觀念。我們的教育要每個人都會念書、坐辦公室、當首富,否定那些跳舞的、蒔花弄草的、技師(除非他們在否定的環境下還能拿到國際大獎)。這裡的人總是缺乏自信,但不乏傲慢者。那是因為集體用錯誤的價值(比較)定義自信,把輸贏視為籌碼的緣故。也總是誤把某個領域的達人視為全能的意見領袖,忽略他們除了專長以外只是個普通人,也有著偏見和任何人所可能的缺陷。

在這個決策者會稱呼農民「只是養養雞、割割稻」而不是感謝他們辛苦給我們健康的食物吃,以為再製加工才是技術、才是經濟(才有價值跟社會地位)的時代,我們真的要繼續用這種讓99%的人都落入loser列自我懷疑的價值觀生活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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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珮姬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