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走入鏡中世界
一個說冷不冷、說熱不熱的午后，我還坐在餐桌旁意興闌珊地吃著午餐，母親早早吃完坐在客廳看VCD，她看的是國片〈夜奔〉，我不曉得這部片有沒有得獎，但我知道它就如同其他得獎的國片一樣，不是導演嘩眾取寵拍出來的作品，聽說的評價也不差。母親看到一半，突然對我大聲叫道：
「這部片子怎麼是同性戀的？」
很明顯地，語氣中帶著噁心與輕蔑，我沒有辯解，只請母親如果看不下去就別看了。後來，我找了時間去看那部片子，在我看來，那是一部看得出導演用心的好片。有點像是紀錄了一個戲子的一生：被劇團收養的孤兒、迫於現實，從青年時期便被團長性侵害、當上了當家小生，也必須討好金主以求劇團的生存，坎坷的一生直到生命結束，都不曾自在地活過，連屬於自己的名字也不曾擁有。母親口中的同性戀，只有一小幕拍攝唯美的床戲，沒有任何腥羶。我有些無奈，這樣一部好片，同性戀的戲碼有損於它的價值嗎？反而，片子告訴我們身為同性戀者在愛情上比異性戀者還要高的障礙，主角所愛的男人不敢接受自己愛上男人的事實，就這麼兩人錯過了一輩子，直到主角死去，對方才將他的墳與自己未婚妻的墓放在一起，告訴別人：「這裡埋的，一個是我的妻子、一個是我的愛人。」如果可以，是不是能有一天，愛情不再如此難以啟齒？
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長輩對於同性戀的反應：病態的、骯髒的。我無法對別人的想法作批判，只是，在此希望還原一個事實，除去先入為主的傳統觀念，我們能夠看到什麼？
我問了周遭朋友對同性戀者的看法，同年齡的朋友大多不予置評，認為戀愛是個人的事情，但他們也不諱言，自己看到會覺得不自在。我很急切，希望問出理由，尤其對於年齡稍長、對同性戀感到強烈排斥的人，使我更想知道原因。
「妳幹嘛一直問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啊！討厭就是討厭！」朋友這麼對我說。
「可是，就像有的人喜歡吃榴槤、有的人討厭一樣，彼此都能理解，不至於因為對方喜好不同就排斥他，為什麼唯獨對同性戀排斥呢？」我鍥而不捨地想問明其中差異，朋友只答道：
「因為想到就噁心。妳滿腦子只想著要幫他們辯護，別忘了，寫報導文學要客觀！」
對於排斥的想法，我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對主流意識而言，同性戀「不自然」，這也是常常可以聽到的形容詞。有些平權運動強調：愛情是純粹而美麗的，我們不該以「性」作為定罪的標準，要求眾人捨棄「性」而僅看「愛」的部分。但是，我們卻無法否認，完整的愛情，是同時包括「性」與「愛」的部分，當前的問題在於，人們聽到「同性戀」所聯想到的是「同性戀行為」而非「同性戀情」。被朋友這麼一說，我也注意到，我畢竟不能只講究「愛情」而對「性」視而不見。急於找出排斥理由的想法，正是陷我於泥沼中的原因。我太急切於說服別人了！
於是，我暫停了訪問的工作，先等一陣子穩定一下自己的心境，盡量多聽意見、多討論。暫且不予爭辯接受與否的問題。
「基本上我是還可以接受啦！只是，我會看對方的理由吧！」同社團的社長在聚餐時回答了我的問題。
「怎麼說？」
「如果他是天生這樣的，那我是覺得沒關係，如果是因為一些理由才變同性戀的，我會很討厭。」
「你的意思是：後天同性戀你不接受？」我反問。
「所以我說要看理由，有些人是因為在異性方面沒人緣，所以乾脆去當同性戀，像這種逃避心態做的事，我會瞧不起他。」
「原來如此，你沒說我還沒想到有這種的情況。」
意外的收穫，這次談話讓我多注意到了一個癥結——逃避型的同性戀行為。也難免會讓人感到反感了。但是，那畢竟是一小部分例外份子，而我所關注的重點在於社會對同性戀的整體觀點。
六、新的交友模式——網際網路
以往同性戀找要交到圈內朋友不大容易，除了因為同性戀者的比例較異性戀者少以外，另一個很大的主因是礙於保守觀念的反感，大部分同性戀者還是不敢張揚自己的性向，只好偷偷觀察、小心刺探，運氣好的話可以發現幾個跟自己一樣性傾向的人，往後日子有個人可以傾吐心事。當今電子資訊業發達，加上十幾年的平權運動成果，網路上建構出無以計數的虛擬王國，當然也包括專供同性戀者交誼的地方，要交圈內朋友，只要有一台電腦、電話線連上網路，輕輕鬆鬆就可以找到人。較著名的交友網站經常是上百人同時在線上聊天的。而我，想要在短時間內找到同性戀者談話，除了身邊原有的零星幾個朋友以外，上網是最快的方式了。
首先，我先進入名為Carol的拉子（女同志簡稱）網站聊天室去，一邊觀察其中氣氛、一邊說明來意，請幾位線上的人跟我聊聊。這裡跟一般交友聊天室沒什麼不同，只差在都是女孩子罷了，聊天氣氛較和諧，不若男女混雜的大型聊天室，有許多騷擾人的男性到處向女孩子要電話、講低級笑話，這裡算是經過管理、環境還算良好的地方。在我說明來意之後，有幾個人主動跟我打招呼。
「妳是不是圈內人？」這是百分之九十九會反問我的問題。
「為什麼這麼問？」我不解。
「因為，如果妳是，妳應該很清楚我們是怎麼想的；如果妳不是，那我有些話就不能跟妳說了。」小B如此回答。
這真讓我有點為難，似乎說是跟說不是都不能完整問到問題。於是我只說了：
「我圈內的朋友不多，想多聽一些意見，請妳盡量回答我，不想說的我不勉強。」
與對方達成共識後，接下來的聊天使我戰戰兢兢。因為名為訪問，跟平常的聊天不大一樣，對方會豎起心防，多多少少會比較緊張。自然，問到比較敏感的問題時，一時的措辭不當也很容易激怒對方。因此，我一直很小心翼翼選擇字詞。白天的訪問收穫不大，畢竟在網路上，人們習慣帶了另一層面具，白天的時段是面具最鞏固的時候，於是我決定轉戰夜晚。
「妳覺得社會大眾對同性戀者的態度如何？」
「現在比較好些，不過還是有滿多人不大能接受。」方婷說。
「舉個情況來說？」
「比如說……我們在聊天室聊天，會有人刻意進來辱罵我們，罵得很難聽。」
「嗯，我有看過，有些人真的很惡劣。那，妳有跟家人或朋友說過妳是拉子的事嗎？」
「有。」
「他們怎麼說？」
「朋友沒說什麼。」
「有人排斥嗎？」
「嗯……不能接受的就不當朋友了。大部分是覺得沒關係啦！」
「家人呢？」
「很生氣。」
「那妳怎麼辦？」
「他們也不能怎麼樣，後來就勉強接受了。」
「會希望妳改變嗎？」
「會啊！可是這又不是說變就能變的。」她有些無奈。
通常這樣的情況下，拉子們就會盡量避免跟家人提到性傾向的問題，似乎不去提，就不會碰觸到家人間的那道傷口。多少是有點鴕鳥心態。至於朋友方面，雖然大多數人還是有跟朋友講，但通常僅限於幾位朋友，而且他們也隱約感受到有些朋友會覺得不自在，因此，不同於普遍青少年經常聊天討論戀情，跟異性戀朋友相處時，有許多同性戀者會避免感情話題。
「我朋友都還滿支持我的。」於煙說。
「有時候他們會在一邊起鬨，要幫我談戀愛。」
問到了親人朋友支持的拉子，我可以很明顯感受到她與其他未出櫃的拉子在反應上的不同處。若是未受到親人支持的同性戀者，我的訪問多多少少勾起他們不好的回憶，自然他們在答話上較為不客氣、也容易動怒。可見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莫過於親人的祝福。我看著受到肯定與支持的於煙落落大方地與我洽談，同時感受得到，她的天空是一片光明晴朗、陽光普照的。
去了女同志聊天室，當然不免也要去看看男性的情形了，於是，我進去最大的男同志交友網站——1069察看。那邊由於人數流量大，沒有專人管理，聊天室的人較為紛亂，其中不免有些假扮的人。人口數多的男同志的聊天室，通常風氣不大好，一進去就可看到尋求一夜情的字樣。既然大家同為男性，說話也不用特意修飾，有需要就可以打上自己的條件徵求同伴就近解決，這樣的情況下不免有人騙人、假造條件的狀況發生。我才剛進去說明來意，馬上有個人傳話給我：
「不要在這裡問，這裡很多人是假的。」一位三十一歲的男性提醒我。
「我知道，可是這裡人最多。」我答道，並要求對方與我聊聊，但他似乎不是很想說。
看得出來我在那邊問不出什麼，於是我靜靜觀看大家的對話、觀察風氣。螢幕上充斥著沒什麼意義的寒暄、玩笑，或許網路就是這樣，可以毫不顧忌聊天的地方。但在男同志聊天室，「性」話題特別明顯，這上百人之中，又包藏著多少假鳳虛凰？我看到他們張牙舞爪、像一隻隻開屏的孔雀，使盡渾身解數把自己膨脹得耀眼，互啄別人身上的羽毛。我知道真心好好聊天的沒幾個人，畢竟，這是一個紛雜虛浮的環境。記得大一的時候我就跟同學進來觀看過，同學很快就下線了，對一個女孩子而言，她說那樣全是男人的環境的對話，對她來說是「語言暴力」，因為充滿色情。我不置可否，的確，待久了令人有些受不了，或許那是我無法理解的男性文化吧！
這樣的聊天室，多多少少透露出一些圈內風氣的訊息。網際網路雖然為同志圈帶來一個十分方便的交友空間，也由於交友變得更容易，在缺乏婚姻保障與親人祝福之下原本就已脆弱的同志戀情，這下子更因為交友容易而更加難以維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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