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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週末我去看了栢優座的新作《惡虎青年Z》,感觸頗深,除了對戲曲新編本身有所啟發,也想到一些藝文傳承的艱難,很想來說點什麼。發文以前,我曾猶豫過是不是要寫提及傳統戲曲的文章。雖然我愛看各種類型的戲,但對傳統戲曲的認識跟一般人沒多少分別。後來想想,與其寫一篇大家都不懂的內行介紹,或許從一般觀眾的角度來切入,會比較貼近多數人的眼光,讓更多人願意進劇場。

  不論是文學、音樂、美術或戲劇,或多或少面臨傳統式微的命運。時代在推移,表現形式必然新變。不諳傳統的人從不困惑於擁抱新事物,可能也不認為老東西有多大的價值必須「保存」。對新人類而言,老舊事物被淘汰就像物競天擇一樣理所當然,不過如果這種想法是出於對傳統的無知,卻十分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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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新的兩難

  21世紀的藝文界,不再如古代由貴族所豢養,古時分明的「貴族消遣」和「庶民娛樂」,現在全都仰賴一般大眾支持。如果原本就是庶民階層的遊藝,在表現上本就淺白,或許理解起來困難度還小些;至於貴族消遣,除了要面臨時代間表演形式的轉變,比如古代人看得懂的,現代人看不懂了、古代的元素現代已不存在......等等,還得跨越知識性的鴻溝,好比欣賞詩詞之前須先懂一點音律和詞彙。這都讓傳統藝文不得不在現代化、淺白化和古典精神之間嘗試取得平衡。

  以個人經驗為例,我出身於中文系,而且不是那種有現代創作組還是台灣文學組的中文系,而是以詩經、楚辭等古籍史料為主的傳統中文系。我一方面也念數位設計——相較於傳統的美術系或平面設計,較著重新技術的嘗試和表現。在校時完全可以感受到一邊是字斟句酌的古早人,一邊是思想跳躍的未來人兩樣情。出社會以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做商業出版,和文學出版社相較,如果一方是試圖在現代化的腳步中捍衛文學美的話,另一方則是和文字美感沒什麼相干的經濟導向。我的學習跟職業生涯,經常在到底要捨棄舊文化還是散播老美好之間擺盪。但也因此,或許我對藝文的現代化有更大的彈性和想像。

  幾乎所有的藝文傳承者,在時代的無情(經濟)巨輪下,都瞭解創新之必要。但長期浸潤於藝術之人的底醞,有時會深厚到無法拿捏他們和完全沒被薰陶的一般人之間的距離。拿捏不準是一種常見的無奈,肇因於他們的日常就已和多數人層次/習慣不同,就好像每一行都會有些行內「常識」是別行不懂、但自己習以為常的,思維和表達自然也跟一般人有距離。詩人讀來輕鬆愉快的純文學,對不少人來說跟古文差不多拗口,遑論能從中感受到美了。

  因此藝文人在創作時,常遇到一種困境是:我已經盡量簡單了(再壓低程度就無法確實表現我的意念)、這東西明明很「美」,為什麼別人還不買單?很多時候其實是人們仍覺得和作品有隔閡,找不到與它的連結,所以好作品就這麼被錯過,而大量的錯過造就最後的消失。從來沒有連結上的人,自然也不會認為有保存經典的必要。要如何察覺並跨越這段距離,正是所有推廣大眾藝術者必經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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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是否真有必要存續?

  我絕對認為是有必要的。當然,不存在古典作品,這個世界也還是會運行下去,人們還是會唱歌畫畫,只是時間使用被分散/切割的當代,一切都會從簡(粗糙)。現在少有投入整個生涯時間在某種技藝上的人了,想要超越前代的全心投入,幾乎不可能。

  古典作品存在的意義至少有二:

  第一,那是經過大量時間和人力精鍊後的範本,創作過程和嘗試皆已去蕪存菁,能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表現及學習。
  第二,創作都是基於人性,而幾乎所有關於人性的題材,都早已被解讀和詮釋過了,再創新主要也是形式和角度的轉變,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借鏡過去呢?

  基於歷史文化來看,瞭解過去便是瞭解自己的文化根本,既然已有精華版可以取用,不論是提升素養還是娛樂,古典都是最簡便的選擇。問題只出在,古典要怎麼表現,才能順利被接受、傳承,畢竟大部分人休閒時不會想要看太艱深的東西為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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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看栢優座的戲,是我誤打誤撞的結果。這是一個主要做京劇新創的劇團,在看戲之前,我甚至不曉得自己要去看的戲和京劇有關。原本只是在瀏覽藝文資訊時被《刺客列傳—荊軻》這個題材和演員吸引,沒想到一看之下讓我相當驚豔。

  劇本捨棄荊軻刺秦這固定的重頭戲,回到主角本身,呈現編劇對那個時代下,一名市井小民不得不成為英雄的內在糾葛之想像。於是荊軻從一個遙遠的、一般人做不到的形象上走下來了,以父親和兒子的身分告別襁褓及老母,重新定義「士為知己者死」這句話的意義;藉由陰陽界探討生死議題,以人的共性和觀眾連結。加以京劇特有的「形」、「藝」,在欣賞當代作品的同時接觸古典。它是一部現代劇,但不似那些道具宏大的舞台劇模式。以簡單的道具佐以白話和時事,剔除過多忠肝義膽的橋段和技術花式,成功縮短現代人和古典的距離。

  如果說荊軻是一個極大重編,沒有太多傳統戲曲的痕跡,那麼《惡虎青年Z》算是進一步向古典靠攏的實驗。本戲改編自京劇劇本《惡虎村》,取自《施公案》裡江湖四霸天的二代故事,傳統戲曲的意味本就濃厚。武打等技術比前作多出許多京劇的段子,但時空背景則被重設到現代,進行國家被滅後黃天霸身為「投降者」或「背叛者」的辯證。既關於立場,也關於選擇,更關乎自我誠實。與其討論裡頭誰背叛了誰,更值得觀眾思考的是「人生能有幾次背叛自己的機會?」及其代價。我既像在看一部傳統京劇,又像從現代劇看見古典的影子,這樣介於古典和現代間拿捏得當的作品,實屬難得。

  栢優座致力於古典新創,更費心思考屬於新時代的「*程式」;道具上亦發明新的「*砌末」與時俱進。(*1 以特有的身段動作表現一個行為或物件,例如「上馬的方式」,腳步要擺出踏上馬蹬、旋身等系列動作,而不會有實際的馬道具。*2 表現物件整體的簡易道具,例如以圓圈作為汽車方向盤取代座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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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喜歡看含有傳統表現法的現代劇,往往能讓人驚嘆道具和動作設計之巧妙。現代舞台劇布景一齣比一齣複雜、龐大,目的在使人一眼便明白人物走位和環境,但傳統手法卻不然,用極為精簡的道具表現物品、空間,時常只有幾根棍子、一把椅子、一張桌子和燈光變化,便能說整篇故事。觀眾不再能仰賴顯而易見的符號辨認場景,反而更集中精神、發揮想像力去「看到」一個由表演者所營造出來的場域。當你從幾根棍子的變化意會到一間間房間、瞭解主角正在穿過簷廊抵達房屋深處時(例:英國合拍劇團《春琴》),你對戲劇的領悟也會豁然開朗的。這是「現代」相較弱於古典的地方,而也是當代表演者在肢體、動作表現力、發聲口條上,應借鑑古典之處。

  許多古典新作是在演繹上重新詮釋,或者服儀改成現代版,但劇本甚少去質疑/填補原作的空白處或人物心理,我們通常看來看去還是同一套內容。這樣的「現代化」比較容易囿限於原作的時空特性(當時的價值觀或表現方式),而讓現代版看起來與現代仍有些脫節。由於對劇本的變動不大,戲本身能夠「重新思考」的部分可能也有限。觀眾或許會因為莎翁或某個大導演、名演員而進場,但是不是能因此接受古典卻是未知數,對古典沒興趣的人可能還是不太積極,被傳唱的只有幾套最著名的作品,顯然僅是經典裡的一瓢飲。隨著時間推演,劇本和時代的距離很可能愈來愈遠。

  我認為我們確實需要一些介於古典和現代劇中間的改編劇,以現代劇的角度重新出發,加入一些古典的基調,讓新世代對不熟悉的傳統技藝感到新奇,進一步擁抱真正的傳統戲曲,音樂和文學亦然。比起直接演現代劇或直接演古典,這是一條更難拿捏的道路,我很高興仍有人不斷努力挑戰著,並且希望有更多人觀賞並為之動容。 

圖片/栢優座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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