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尚志

第四節　九０年代以後的同志文學

　　同志運動在與女性主義者結盟之後受惠而日益茁壯，當運動者試圖現身時，主流女性主義者恐怕運動方向將受同志族群影響與掌控（註四），又部分女性主義者甚至有恐同反應，自此提倡同志權利的運動者，不是自立門戶便是依附在性解放派女性主義一方。故而同志書寫一分為二，出現以女同志情慾與內在矛盾為書寫對象的支流，甚至儼然成為同志文本的代表形象與自我認同依歸。另外，由於社會風氣的轉變，青少年次文化的風行同時也帶動了文壇新文學的發展，加上同志平權運動的推波助瀾，同志文本搭上了這班列車，在年輕人追尋新鮮刺激的心態下崢嶸發展。從九０年代以後出版的同志文本與論述書籍的數量來看，很明顯比八０年代暴增不少（詳見附表三），書寫形式更是多元。而作者更不限於同性戀者的自剖告白，增加許多模擬同性情慾、或只將同性戀題材視為增加作品獨特性的文學手段的異性戀作家。

　　九０年代的女同志書寫擴充無限想像，將慾望洪流伸展、扭曲、影射，把女同志擴及同化於所有異端、神秘或同遭反感的形象，如女巫、吸血鬼、鱷魚等。這些形象存在於生╱死、男╱女、意識╱潛意識、聖潔╱墮落的幽冥交界。而使同志形象更為鬼魅、陰森、禁忌、不可透見且近乎瘋狂。閱讀九０年代的女同志書寫，令人驚見其參透出濃烈的慾望崇拜、自棄與戀母情結的多重揉雜性和嘉年華特質。似身陷世紀末狂歡的亢奮情緒，似長期挖掘自我而又缺乏認同後崩潰邊緣的恣意享樂悲情。這個時期的同志書寫或許順應文學發展，強調內在的情慾自覺，或者如王德威所言：「九０年代以來，在台灣的作者有了不同的書寫死亡策略。世紀末的氛圍彷彿使他（她）們理直氣壯的面對敘述作為一種死亡形式的可能。」（註五）故而文本所寫的，是自我慾望與早已內化的主流觀念相抵觸下的矛盾，或者作為死亡的修辭。社會的普遍不諒解（甚至同志自己的觀念亦然傳統，將同性情慾視為病態）使部分同志容易自困，無法定位自己，甚至懷疑自我存在價值。最後只好扭曲自我，或藉情慾抒發、甚或將矛盾的痛苦自行暗示為快樂好減緩（或麻痺）、避免這種內在矛盾可能造成的精神崩潰。同志內在的痛苦曲折產生了對血液、子宮等代表「生命」概念之物痴狂病態的迷戀（例如《鱷魚手記》、《惡女書》、《異端吸血鬼列傳》）。將性愛快感與吸血或泅泳於子宮等行為同化，同時暗示了情慾與生俱來的矛盾，她們藉由性活動短暫回到生命原初受保護且性別中立、陰陽不分的狀態，好排除隨著性別劃分而來的責難與苦痛。長期累積的矛盾痛苦加以外界定位於病態的觀念，讓同女們將潛在渴望形象化為血液或子宮羊水，藉由獲取血液與子宮羊水的想像抒解壓力。或者因其受到家庭與社會的排擠、孑然一身，只有用性行為感受體溫與安全感，一如回到母親子宮的幸福。這也充分顯示了同女們飽受主流觀念何等煎熬以致身心狀態無法健全甚至病態化。死亡書寫帶來台灣小說世紀末的華麗，相對於壓力更大的同志，更是一舉投入其中。

　　此時期的書寫，主角體態仍以主流意識（指男—女的二元相對）劃分為男性角色的Tom boy及一號、女性角色的婆及０號，幾乎沒有介於其間、性別操演不穩定的部分，這表示此時期的同志文本仍有順從於主流觀點之處。性別分制，使同性戀者並未真正瀟灑越界（頂多只挑戰了生理性別的區分罷了），也表示台灣文壇仍然保守。以性描述挑釁主流文體是新世代的小說特色之一（然而將其定義為情色文學或色情文學的分野仍然不明），而同志文本卻未用酷兒主義將性別討論更加複雜化，以顛覆異性戀陰陽二元的相對模式。只是將用字遣詞複雜、錯落（如《鱷魚手記》掙脫書寫主軸、採用多項分支交錯的方式進行；而《荒人手記》融合歷史、地理、哲學、美學等多種意象表述），使其有別於傳統寫作模式。書寫的對象變了（以情慾的自剖取代個人認同的歷程）、形式變了，不變的是異性戀體制的兩性標記。

　　另一項值得注意的發展是：隨著社會國際化與多元發展，同志文本不再是一般異性戀者不敢碰或帶有強烈主觀批判意識的對象，因此同志文學批評的文章、論文所在多有，所採用的批判角度也不似七０、八０年代的保守、古板了。可惜的是，身為異性戀者的批評者，其本身未必具有絕對客觀的角度與素養可以解讀文本，或者由於情慾隔閡以致無法體會同性情慾，批評者始終隔著紗網觀看同性戀。並試圖以自己所能理解的心理理論套用在同性情慾上。比如某部分學者在解讀女同志情慾小說時，執著於異性戀體制分野（也就是陰陽二元說），這種說法可以將T解讀為「男性的一方」，卻無法理解身為「女性的一方」的婆何以無法擔任異性戀模式中的女性角色。故而假定婆其實還是可以屬於異性戀者，婆與T之間的關係建立於類似戀物癖的心理（註六），婆的身份可能藉由戀物體的消失而取消。或者多數學者討論文本的情慾想像、挑釁筆法，卻避諱其中的性別閱讀。這或許有部分是作者本身應負的責任，由於作者本身認同傳統性別模式（邱妙津之作多屬如此），批評者也就不需建構屬於同性戀者的新模式來分析文本了。而事實上，即便評論者也難有對同志文本做性別解讀的，因同性戀者便是超乎男女性別概念的第三性（註七），同性情慾是流動於其間的模糊地帶，T不只和婆交往，T也可能和T交往，或婆也可能與婆相戀（比如《鱷魚手記》裡，離開拉子後與另一名女性交往的水伶），故而異性戀體制的相對二極並不完全適用於同志文本，但又缺乏建構新的第三性體制用以解說，故而將其中的矛盾歸咎於戀物癖或將定位模糊不清的婆貼上代表慾望主體的標籤。

　　在一片濃厚的嘉年華精神文本之外，九０年代末仍有幾本同志文學保留了七０年代含蓄敦厚的特質，以傳統文學樸實柔情的筆調鋪寫愛情的追求，例如九０年初，曹麗娟的《童女之舞》、九０年中，許佑生的《男婚男嫁》、九０年末，孫梓評的《男身》。在溫柔敦厚的基調下以新世代的筆法書寫或加以情慾點綴，使作品不似過去對主流批判戒慎的保守嚴謹，也不同於愛慾濃厚、刺激感官的挑釁之作，形成情慾浪潮之外的一股清流。此外，九０年的同志小說漸趨全球化，藉由網際網路的無遠無屆，同志小說跨國際地以電子型態存在（例如轟動華文界，由現居美國的大陸籍同志所寫的《藍宇》），而書寫主題也開始出現國籍間的矛盾與優越諷刺（註八），將來的華人同志小說必定與國際合流，從本土意識轉為國際意識，而這也是現有同志小說開始有的現象。

發表年代　同志書寫
1990　1.藍玉湖《薔薇刑》　2.葉姿麟〈廢墟〉，收錄於《紫水晶：當代小說中的同性戀》
1991　1.李安、馮光遠《喜宴》　2.曹麗娟《同女之舞》　3.凌煙《失聲畫眉》
　　　  4.藍玉湖《狂徒袖》、《愛人》、《相愛的肩膀》5.邱妙津〈柏拉圖之髮〉收錄於《鬼的狂歡》
  　　　6.楊麗玲《愛染》
1992　1.朱天心〈春風蝴蝶之事〉，收錄於《想我眷村的兄弟們》
　　　  2.梁寒衣〈山茶花男子〉，收錄於《一個年輕的死》
1994　1.朱天文《荒人手記》　2.邱妙津《鱷魚手記》　3.安克強《我的美麗與哀愁》
　　　  4.黃碧雲《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5.張曼娟《火宅之貓》
1995　1.陳雪《惡女書》　2. 紀大偉《感官世界》　3.光泰《慾望列車》、《裸的告白》、
　　　《我的黑夜比白天長》　4.洪凌《支解異獸》、《異端吸血鬼列傳》
　　　  5.張曼娟《我的男人是爬蟲類》6.李岳華《紅顏男子》
1996　1.杜修蘭《逆女》　2. 邱妙津《蒙馬特遺書》　3.紀大偉《膜》　4. 陳雪《夢遊1994》
　　　  5. 楊宗潤編《眾裡尋他――開心陽光當代華文同志小說選（一）》
　　　  6.吳繼文《世紀末少年愛讀本》　7.董啟章《安卓珍尼》　8.朱少麟《傷心咖啡店之歌》
　　　  9.許佑生《男婚男嫁》
1997　1.安克強《第三者：世紀末同志愛情眾生相》
　　　  2.紀大偉編《酷兒狂歡節――台灣當代QUEER文學讀本》　3. 林俊穎《焚燒創世紀》
1998　1.孫梓評《男身》　2. 郝譽翔〈萎縮的夜〉，收錄於《洗》
　　　  3.黃惑〈樓蘭女與六月青〉，收錄於《熱愛雜誌》16期 1998.12  
　　　  4.李美井〈四方月亮與沙甸魚〉，收錄於《熱愛雜誌》16期 1998.12 
　　　   5.林聿桀〈你，不再是我〉（未出版）6.最矢〈錯肩〉（未出版）
　　　  7. 陳健志〈人魚男孩〉（未出版）
1999　李昂《禁色的暗夜》
2000　阮慶岳〈河內美麗男〉，收錄於《台灣新文學》15期 2000.6
2001　1.班傑明《十天後，十九歲》出版　2.駱以軍《遣悲懷》
2002　班傑明《荒涼人間地》（寫於2001）

附表三　九０年代以後同志文本


同志電子書
1.如風《情愛紅塵》
2. 石凡《玻璃心》
3.《秋殘》
4.童戈《追逐斜陽》、《戰地》
5.彭小明《斷袖》
6.《同性戀世界》
網址：http://www.ecpda.net/novels/novel2000831.html

附表四　同志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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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四：在此之前的同志運動便已搶走女性主義運動的風采，加以新公園改名所引起的同志抗議運動爆發同志團體與女性主義者之間的爭執。

註五：見於〈我華麗的淫猥與悲傷〉，收錄於駱以軍《遣悲懷》

註六：比如劉亮雅在解讀邱妙津的〈柏拉圖之髮〉，將頭髮視為T—婆分界彼此的主要戀物

註七：指相對於同樣具有陰陽特質，但陰性與陽性有明顯區分的異性戀者，居於中性的同性戀者更有著性別模糊性，因其陰性與陽性特質或許無明顯區分、是同時並存的

註八：詳見2002年4月的同志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劉亮雅所寫〈在全球化與在地化的交界：白先勇、李昂、朱天文和紀大偉小說中的男同性戀呈現〉諸多探討

本文原刊載日：2003.06，整理至2003年2月為止之相關資料，未經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