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 @ 玩物尚志

午飯後，被勒令把書架上成堆的資料跟報告整理起來
那是被中文、教育、設計、心理，還有曾經短暫唸過的高普考洗禮過後
東西多到直想被無視的地方
（即使曾經丟過一大半，現在看起來依然那麼壯觀）
篩選的過程翻出一些古詩、古韻的報告跟筆記
才想起曾經那樣紮實地、日以繼夜地埋首在浩瀚文字裡的年歲
文學的報告是這樣的，從一組詩看一個人的政治觀、人生觀還是什麼理念的
詩也不過就28個字，或更少，20個（可能我做的絕句比較多）
然後你要說，這第一個字是什麼意思，這半句又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是這個意思，因為這詩人還在哪裡說了怎麼樣的一段話
或者他交了什麼樣的朋友所以受誰的影響
又或者他正被貶官還是病勞纏身
好像一瞬間回想起了－－那個拿到題目以後衝向圖書館和書局，快速搜尋詩名跟作者
花半小時翻過十幾本書以後趕快訂出章節，然後貼標籤拼湊關鍵句
五個小時內整出至少八頁A4、看起來恰有其事的內容－－的自己

詩韻又更精彩了，學的時候你想著古人怎麼可以閒到變出這麼多花樣
但你還是得把靈魂融入偽裝自己是個古人
當他花前月下的時候你也要跟著聽風聲蕭蕭
這樣念個一年、查個百首韻腳
把《廣韻》翻得比什麼還精、《說文解字》當成國語字典以後
你都可以相信自己是李白的後代了

之乎者也之後修到了現代文學
你經過千年文化惜自如金的洗禮
也懷疑過人家明明只寫了20個字，怎麼可以心思複雜到現代人得用上萬個字去解釋
到底是古代人太聰明（但中國怎麼沒有稱霸世界呢），還是現代人太口拙
總之你終於回到比較熟悉一點（但還是感到陌生）的民國來
這時候你感受到濃濃的鄉村風
那是一個務農子弟變文學家，或者文學家喜歡書寫眷村的時代
你看他們養雞養鴨、阿姊阿弟地叫著，誠懇、貧困但甘願的生活
壓抑卻逆來順受著
顯然會被現代人笑傻可是又是感喟世風日下時的對照組年代

而後經濟開始起飛，工業逐漸發展
那些經世濟民的文人發現文明的傷害
批判著社會亂象、批判著勞工階級的隱憂，那個記者還為真實發聲的時候
你被分配到報導文學獎取消前那一年
翻遍整年度的報紙為它收屍
從殘骸餘燼裡試圖把那消逝前的火種傳遞到堆載了千年柴薪的心裡
給它一個十足中文人的總結
那總結便是時代變了、文人的筆變了，你是那老祖宗精神消滅的判官
這些年積纂在心裡的對時代的感受性，就是為了用在這一刻有能力分析宣判
這是多麼諷刺的過程
文件底頁老師95分的紅字，是他告訴你成為一個標準中文人的證明
理性又易感的特質、底醞裡為正義發聲的熱血以及縝密的批判力
－－你可能成為一位好作家。
他拍著你的肩膀如是說，眼裡彷彿欣慰著自己也成就了傳遞的文人使命
但舞台已經盡失了啊？
你成就了我的靈魂，而它生錯了年代
我們總安慰自己舉世皆濁我獨清的驕傲，擦亮著筆桿子緬懷與等待
可這江河早已枯竭改道，而且不會回來了
然後你想起了那個積勞成疾、只留下佳話但改不了世道的古人
是了，文人一直是壓抑而憂鬱著每個年份的風骨，你果然是個文人

而後你順應心思追尋另一種美好，仿古人寄託在音韻書畫
但這次你懂了要跟時代融合
所以用最先進的軟體編著曲、在Ctrl+的快捷鍵上飛舞著
你的筆換成了數位畫面，開始唱歌跳舞
你的書從一字千金的謹慎細判變成中英夾雜的圖像數字
唱排行榜上的歌，但偶爾也似懂非懂地摸著古典
以為自己還是有那麼點深厚的背景撐著
好閃躲那些浮誇、用過即丟的現代化的本質
你把那個文人刻苦的精神帶到下一個領域

「中文系的好好在你的領域吟詩作賦就好。」
面對那名曾經討厭你撈過界而趕你出教室的師者
你還是每回坐在正中央最前排的位子盯著他
在所有執教者感嘆一代不如一代、更想捍衛尊嚴的時日
像是束脩以求的弟子般沉靜而守分地奉上所有腦子裡所能擠出來的東西
一次兩次，在成績欄上看著不知是主觀還是客觀的低分
－－我發現外系的也不一定比較差。
終於，他看著上課前用美工刀削刻木屑的你，向旁邊的編曲老師說
那位曾經的鼓手一分鐘前也盯著你的木屑看，點了點頭
－－下次換你來給同學上課。
給了你新的宣判
一邊喜孜孜遞給你他最新入手的「符號學與藝術」
而你在裡頭瞥見彷彿上一次生命裡曾經朝夕相處的小篆……

你來到了統計圖表的頁面
那是不斷將知識濃縮拼湊、你也同樣被如此填塞上來的世界
如今你要繼續被填塞它的發源、支脈、骨肉、所有發展它的偉人們
（但很可惜地裡頭沒有孔子）
雖然你不知道已經改變了的體制，現下背起來有何意義
也許就跟中文一樣，有一部分要人緬懷用的吧你猜
然後學著如何在15分鐘內將生命的美好填塞給下一個人
即便你知道這經常只是種帳面上的遊戲
就像我們自豪地數著存款簿裡的位數想像它的價值，卻不去實現它的價值般
把數字當成意義本身
經常看著報紙比對那個文盲的時代民風如何純樸
懷疑人到底是愈聰明還是愈崩壞
或者聰明跟崩壞本身有一定程度可以劃上等號
然後站在台上指揮這小空間演繹荒腔走板的鬧劇
而你常為如何在謝幕後把它演化為數字而苦惱
並看到這歸處會扭曲血液裡的東西
只因它要求你成為一具傳遞的機器